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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六十一回 东窗下夫妻设计风波亭父子归神诗曰:秦桧无端害岳侯,故令宋柞一时休。至今地狱遭枷锁,万劫千回不出头。

  话说宋高宗皇帝,一日,忽然扮做客商模样,叫秦桧改装作伴,往临安城内私行闲耍。秦桧只得也扮做个伴当。私行出了朝门,各处走了一会,偶然来至龙吟庵门首,只见围着许多人在那里不知做什么。高宗同着秦桧挨进人丛里去一看,却是一个拆字先生,招牌上写着“成都谢润夫触机测字”,撑着帐篷,摆张桌子,正在那里替人拆字。

  高宗站在桌边,看他拆字一回,觉得有文有理,遂上前坐下道:“先生也与我拆个字。”谢石道:“请书一字来。”高宗随手就写了一个“春”字,递与谢石。

  谢石道:“好个‘春’字!常言道春为一岁首。足下决非常人。况万物皆春,包藏四时八节。请问尊官所问何事?”高宗道:“终身好否?”谢石道:“好,好,好!

  大富大贵,总不可言。但有一言:‘秦’头太重,压‘日’无光,若有姓秦的人,切不可相与他,恐害在他手内!牢记,牢记!”高宗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块银子,谢了先生,拱手立起,悄悄对秦桧道:“贤卿也试拆一字。”秦桧无奈,随手写了一个“幽”字,递与谢石。谢石道:“这位尊官所问何事?”秦桧道:“也是终身。”

  谢石道:“‘幽’字虽有泰山之安,但中间两个‘丝’字缠住,只叫做双龙锁骨,尸体无存。目下虽好,恐后来年老齿坏,遇硬则衰,须要早寻退步方好。”秦桧道:“领教了。”也送了些谢金,同着高宗去了。

  当时内中有认得的,说:“你这先生字虽断得好,只是拆出祸来了!方才那头一个正是当今天子,第二个便是秦丞相。你讲出这些言语,怎得就饶恕了你?”又有一人道:“我们走开了罢!不要在此说是非,打在一网里!”众人听了,俱一哄而散。谢石想道:“不好!”遂弃了帐篷,急忙的逃走去了。秦桧陪着高宗回进朝中,辞驾回府,即差家丁去拿那拆字的。家丁忙去拿时,早已不在。再往各处找寻,并无踪迹。一连缉拿了三四日不见影响,只得罢了。

  且说秦桧命万俟卨、罗汝楫两个奸贼,终日用极刑拷打岳爷父子、张宪三人招认,已及两月,并无实供,闷闷不悦。这一日,已是腊月二十九日,秦桧同夫人王氏在东窗下向火饮酒,忽有后堂院子传进一封书来。秦桧拆开一看,原来不是书,却是心腹家人徐宁递进来民间的传单是一个不怕死的白衣,名唤刘允升,写出岳元帅父子受屈情由,挨门逐户的分派,约齐日子,共上民表,要替岳爷伸冤。秦桧看了,双眉紧锁,好生愁闷。王氏问道:“传进来的是什么书?相公看了就这等不悦?”

  秦桧就将传单递与王氏道:“我只因诈传圣旨将岳飞父子拿来监在狱中,着心腹人万俟卨、罗汝楫两个用严刑拷打,要他招认反叛罪名,今已经两月,竟不肯招。民间俱说他冤屈,想要上民本。倘然口碑传入宫中,岂是儿戏!欲放了他,又恐违了四太子之命,以此疑虑不决。”王氏将传单略看了看,即将火箸在炉中炭灰上写着七个字道:“缚虎容易纵虎难。”秦桧看了点头道:“夫人之言,甚是有理。”即将灰上的字迹搅抹了。

  二人正说之间,内堂院子走进来禀道:“万俟卨老爷送来黄柑在此,与太师爷解酒。”秦桧收了。王氏道:“相公可知这黄柑有何用处?”秦桧道:“这黄柑最能散火毒,故尔送来。可叫丫环剖来下酒。”王氏道:“不要剖坏了!这个黄柑,乃是杀岳飞的刽子手!”秦桧道:“柑子如何说是刽子手?”王氏道:“相公可将这柑子捞空了,写一小票藏在里边,叫人转送与勘官,教他今夜将他三个就在风波亭结果了!一桩事就完结了。”秦桧大喜,就写了一封书,叫丫环将黄柑的瓤去干净了,将书安放在内,封好了口,叫内堂院子交与徐宁,送与万俟卨去。正是:缚虎难降空致疑,全凭长舌使谋机。仗此黄柑除后患,东窗消息有谁知?

  再说这时节已将岳云、张宪另拘一狱,使他父子不能见面的了。到得除夜,狱官倪完备了三席酒,将两席分送在岳云、张宪房里;将这一席,倪狱官亲送到岳爷房内摆好,说道:“今日是除夜,小官特备一杯水酒,替帅爷封岁。”岳爷道:“又蒙恩公费心!”就走来坐下,叫声:“恩公请坐。”倪完道:“小官怎敢!”

  岳爷道:“这又何妨?”倪完告坐,就在旁边坐下相陪。饮过数杯,岳爷道:“恩公请便罢!我想恩公一家,自然也有封岁的酒席,省得尊嫂等候。”倪完道:“大人不必记念。我想大人官至这等地位,功盖天下,今日尚然受此凄凉,何况倪完夫妇乎!愿陪大人在此吃一杯。”岳爷道:“如此多谢了!不知外面什么声响?”倪完起身看了一看道:“下雨了。”岳爷大惊道:“果然下雨了!”倪完道:“不独下雨,兼有些雪,此乃国家祥瑞,大人何故吃惊?”岳爷道:“恩公有所不知,我前日奉旨进京,到金山上去访那道悦禅师,他说此去临安,必有牢狱之灾,再三的劝我弃职修行。我只为一心尽忠报国,不听他言。临行赠我几句偈言,一向不解,今日下雨,就有些应验了!恐朝廷要去我了!”倪完道:“不知是那几句偈言?帅爷试说与小官听听看。”岳爷道:“他前四句说的是:‘岁底不足,提防天哭。奉下两点,将人茶毒。’我想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日,岂不是‘岁底不足’么?恰恰下起雨来,岂不是‘天哭’么?‘奉’下加将两点,岂不是个‘秦’字?‘将人茶毒’,正是毒我了!这四句已经应验。后四句道是:‘老柑腾挪,缠人奈何?切些把舵,留意风波!’这四句还解不来,大约是要去我的意思。也罢!恩公借纸笔来一用。”

  倪完即将纸笔取来。岳爷修书一封,把来封好,递与倪完道:“恩公请收下此书。倘我死后,拜烦恩公前往朱仙镇去。我那大营内,是我的好友施全、牛皋护着帅印;还有一班弟兄们,个个是英雄好汉。倘若间我凶信,必然做出事来,岂不坏了我的忠名?恩公可将此书投下,一则救了朝廷,二来全了我岳飞的名节,阴功不小!”倪完道:‘小官久已看破世情,若是帅爷安然出狱便罢,倘果有什么三长两短,小官也不恋这一点微奉,带了家眷回乡去做个安逸人。小官家离朱仙镇不远,顺便将这封书送去便了!”两个人一面吃酒,一面说话。

  忽见禁子走来,轻轻的向倪完耳边说了几句。倪完吃了一惊,不觉耳红面赤。

  岳爷道:“为着何事,这等惊慌?”倪完料瞒不过,只得跪下禀道:“现有圣旨下了!”岳爷道:“敢是要去我了?”倪完道:“果有此旨意,只是小官等怎敢!”

  岳爷道:“这是朝廷之命,怎敢有违?但是岳云、张宪犹恐有变,你可去叫他两个出来,我自有处置。”倪完即唤心腹去报知王能、李直,一面请到岳云、张宪。岳爷道:“朝廷旨意下来,未知吉凶。可一同绑了,好去接旨。”岳云道:“恐怕朝廷要去我们父子,怎么绑了去?”岳爷道:“犯宫接旨,自然要绑了去。”岳爷就亲自动手,将二人绑了,然后自己也叫禁子绑起,问道:“在那里接旨?”倪完道:“在风波亭上。”岳爷道:“罢了,罢了!那道悦和尚的偈言,有一句:‘留意风波。’我只道是扬子江中的风波,谁知牢中也有什么‘风波亭’!不想我三人,今日死于这个地方!”岳云、张宪道:“我们血战功劳,反要去我们,我们何不打出去?”岳爷喝道:“胡说!自古忠臣不怕死。大丈夫视死如归,何足惧哉!且在冥冥之中,看那奸臣受用到几时!”就大踏步走到风波亭上。两边禁子不由分说,拿起麻绳来,将岳爷父子三人勒死于亭上。

  时岳爷三十九岁,公子岳云二十三岁。三人归天之时,忽然狂风大作,灯火皆灭。黑雾漫天,飞沙走石。

  后人读史至此,无不伤心惨切,唾骂秦桧夫妻并那些依附权奸为逆者。后人有吊岳王诗曰:金人铁骑荡征尘,南渡安危系此身。二帝不归天地老,可怜泉下泣孤臣!

  又诗曰:

  遗恨高宗不鉴忠,感斯墓木撼天风。赤心为国遭谗没,青史徒修百战功!

  又诗曰:

  华表松枝向北寒,周情孔思楷模看。湖波已泄金牌恨,絮酒无人酬曲端。

  又诗曰:

  忠臣为国死衔冤,天道昭昭自可怜。留得青青公道史,是非千载在人间。

  又诗曰:

  双剑龙飞脱宝函,将军扼腕虎眈眈。奸邪误国忠良死,千古令人恨不甘!

  又诗曰:

  剑戟横空杀气高,金兵百万望风逃。自从公死钱塘后,宋室江山把不牢。

  又诗曰:

  泰山颓倒哲人萎,白玉楼成似有期。天道朦朦无可问,人心愤愤岂无为?

  一生忠义昭千古,满腔豪气吐虹霓。奸臣未死身先丧,常使英雄泪湿衣!

  又诗曰:

  报国忘躯矢血诚,谁教万里坏长城?十年情积龙沙远,一死身嫌泰岱轻。

  自愿藏弓虽弱主,何来叩马有书生?于今墓畔南枝树,犹见忠魂怒未平。

  又诗曰:

  十二牌来马首东,郾城憔悴哭相从。千年宗社孤坟在,百战金兵寸铁空!

  径草有灵枝不北,江湖无恙水流东。堪嗟词客经年过,惆怅遥吟夕照中!

  后又有过岳王坟而作者曰:

  将军埋骨处,过客式英风。北伐生前烈,南枝死后忠。

  山川戎马异,涕泪古今同。凄绝封丘草,苍苍落照中!

  浙江衙州太学生徐应鹿有祭岳王文云:

  呜呼!维王生焉义烈,死矣忠良。恒矢心以攘金虏,每锐志以复封疆。奇勋未入凌烟之间,奸计先成侵月之堂。含冤泉壤,地久天长。中原涂炭,故国荒凉。叹狐奔而兔逐,恨狼竞以鸥张!王如在也,必能保全社稷;王今没矣,伊谁力挽颓唐?的生才谫,事类参商。方徙薪乎曲突,忽祸起于萧墙。立身迥异于禽兽,含污忍入于大羊。舍生取义,扶植纲常。来今往古,人谁不死?轰轰烈烈,万古流芳!呜呼!罄南山之村而书情无尽,决东海之波而流恨难量。王之名,与天地同大;王之德,与日月争光。呜呼哀哉!伏维尚飨。

  当时倪完痛哭一场,那王能、李直得知此事,暗暗买了三口棺木,抬放墙外。

  狱卒禁子俱是一路的,将三人的尸骨从墙上吊出,连夜入格盛殓,写了记号,悄悄的抬出了城,到西湖边爬开了螺蜘壳,将棺埋在里面。那倪完也不等到天明,当夜收拾行囊,挨出城门而去。

  且说万俟卨见那岳爷三人已死,同了罗汝楫连夜来到相府,见秦桧复命。秦桧不胜之喜,又问道:“他临死,可曾说些甚么?”二贼道:“他临死,只说是:‘不听道悦之言,果有风波之险!’小官想此等妖僧,也不可放过了他。再者斩草留根,来春又发。太师爷何不假传一道圣旨,差人前往汤阴,拿捉岳飞的家属来京,一网打尽,岂不了事?”秦桧点头称是,道:“就烦二位出去,吩咐冯忠、冯孝,起身速往相州,捉拿岳飞的家眷,一个不许放走!”二贼领命出府。

  秦桧又唤过家人何立来,吩咐道:“你明日绝早起身到金山寺去,请道悦长老来见我,不可被他走脱了!”何立领命,回至家中,对母亲说知:“太师害了岳家父子,又命孩儿前去捉拿道悦和尚,明日即要起身。”老母道:“我儿路上须要小心!”到了明日,即是绍兴十三年正月初一日。何立只得离了临安,径奔京口而来。

  在路无话。一日,已到了镇江,就到江口趁着众香客渡到金山上岸。走到寺门口,耳边但听得钟磐声响。许多男男女女,都擎着香烛进去烧香。何立也混在人丛里,进去一看,却原来是道悦和尚正在升座说法。何立就立在大众之中,听他讲经,暗自想:“且听他说完了,骗他到临安去,不怕他飞上了天去。”但听得那长老将“梦幻泡影”四个字,已讲得天花乱坠,大众无不齐声念佛。讲了一会,口中吟出一偈,叫大众听者:吾年三十九,是非终日有。不为自己身,只为多开口。

  何立自东来,我向西边走。不是佛力大,岂不落人手!

  说完,只见他闭目垂眉,就在法座上坐化去了。当下众僧一齐合掌道:“师父圆寂了!”

  何立吃了一惊,便扯住了住持道:“我奉秦太师钧旨来请长老,不想竟坐化了,只恐其中有诈。叫我如何回复太师爷?”住持道:“我那位师父能知过去未来,谅你太师爷来请,决无好处,故此登座说偈而逝。这是你自己亲眼见的,有何诈伪?”

  何立道:“尔等众僧,须要把长老的尸骸烧化了,我方好去回复。不然,须俱要同我去见相爷。”众僧道:“这有何难。”就叫火工道人,即时将柴草搬动,拣一块平地上搭起柴棚,将长老的法身抬在上面,下面点起火来。不一时,烈焰腾空,一声响,直透九霄,结成五色莲花,上面端坐着一位和尚,叫道:“何立!冰山不久,梦景无常!你要早寻觉路,休要迷失本来!你去罢!”说罢,冉冉腾空而去。众僧即将长老骨殖捡出来,装在龛内,抬放后山,再拣日安葬。

  当日,便请何立到客堂中坐了,整备素斋款待。何立将秦太师陷害岳爷,“因他临死时曾有‘懊悔不听道悦和尚’之言语,故此丞相命我来骗他到临安究治。不道长老果是活佛临凡,已预先晓得坐化去了。方才明明在云端里吩咐我及早修行,奈我有八旬老母在家不能抛撇,待等百年之后,我决意要出家了”。众僧道:“阿弥陀佛!为人在世,原是镜花水月。小僧们在这金山寺,闲时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,那一个不是为名?那一只不是为利?常常遭遇风波之险,何曾想到富贵荣华?

  到后来总是一场春梦!有诗道得好:从来富贵若浮云,吉凶倚伏信难分。田地千年八百主,何劳牛马为儿孙!”

  何立听了,点头称是。随即别了一众僧人,行下山来,仍旧渡到京口上岸,取路回临安复命,不表。

  再说岳夫人一日与媳妇、女儿闲语,张保的妻子洪氏也在旁边。夫人道:“自从孩儿往临安去后,已经一月有余。连张总兵去探听,至今亦无信息,使我日夜不安,心神恍惚。我昨夜梦见元帅转回来,手中擎着一只鸳鸯,未知有何吉凶?”银瓶小姐道:“我昨夜也梦见哥哥同着张将军各抱着一根木头回来,亦未知吉凶如何?”

  夫人道:“想是你父兄必有不祥之事,故我母女心神惶惑。且叫岳安到外面去请一个圆梦先生来详解详解,看是如何?”当时丫环即到外厢传话,叫岳安去请圆梦先生。岳安去不多时,请了一个王师婆来,见了太夫人井夫人、小姐,磕了头。夫人就道:“岳元帅进京,叫了两个小将军去,并无信息。又因夜梦不祥,故来唤你决断。”王师婆道:“这个容易,待吾请下神道来,问他知个端的。”当时就将一张桌子摆在中间,明晃晃点起两校蜡烛,焚起一炉香来。王师婆书符念咒。李夫人跪下,祷告了一番。停了多时,但见王师婆忽然两眼直竖,取过一根棒来乱舞了一回,大声道:“我乃奔游神是也!请我来做什么?快说快说!”吓得李夫人战战兢兢的跪下道:“只因丈夫岳飞钦召进京,连我儿岳云、张宪,至今一月有余,并无音耗,特求尊神指示明白!”王师婆道:“没事没事。有些血光之灾,见了就罢。”夫人道:“奴家昨夜梦见丈夫手擎鸳鸯一只,不知主何吉凶?”王师婆道:“此乃拆散鸳鸯也。”银瓶小姐亦跪下道:“小奴家亦梦见哥哥同张将军各抱一木回来,未知如何?”王师婆道:“人抱一木,是个‘休’字,他两人已休矣。快烧纸,快烧纸,吾神去也!”说罢,那王师婆一交跌倒在地。正是:邪正请从心内判,疑神疑鬼莫疑人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第六十二回 韩家庄岳雷逢义友七宝镇牛通闹酒坊诗曰:秋月春风似水流,等闲白了少年头。功名富贵今何在?好汉英雄共一丘!

  对酒当歌须慷慨,逢场作乐任优游。红尘滚滚途车马,且向樽前一醉休。

  这首诗,乃是达人看破世情,劝人不必认真,乐得受用些春花秋月,消磨那些岁月儿阴。不信,但看那岳元帅做到这等大官,一旦被秦桧所害,父子死于狱中。

  兀自不肯饶他,致使他一家离散,奔走天涯。倒不如周三畏、倪完二人弃职修行,飘然物外。闲话休说。

  那王师婆跌倒地下,停了一会,爬起身来,对着李夫人道:“我方才见一个神道,金盔金甲,手执钢鞭,把我一推,我就昏昏的睡去了,不知神道怎么样去了。”

  夫人就将适来之事说了一遍。王师婆道:“夫人,小姐们,且请放心!吉人自有天相。我那里隔壁有个灵感大王,最有灵验。明日夫人们可到那里去烧烧香,就许个愿心,保佑保佑,决然无事的。”夫人赏了王师婆五钱银子,王师婆叩谢辞别,自回去了。

  夫人同着巩氏夫人、银瓶小姐正在疑疑惑惑,忽见岳雷、岳霆、岳霖、岳震,同着岳云的儿子岳申、岳甫一齐走来。岳震道:“母亲,今日是元宵佳节,怎不叫家人把灯来挂挂?到了晚间,母亲好与嫂嫂、姐姐赏灯过节。”夫人道:“你这娃子一些事也不晓!你父亲进京,叫了你哥哥同张将军去,不知消息。前日张总兵去打听,连他也没有信息,还有什么心绪,看什么灯!”五公子听了,就走过了一旁。

  二公子岳雷走上来道:“母亲放心!待孩儿明日起身往临安,到爹爹那里讨个信回来就是。”夫人道:“张总兵去了,尚无信息。你小小年纪,如何去得?”

  当时夫人、公子五人在后堂闲讲,只见岳安上前禀道:“外面有个道人,说有机密大事,必要面见夫人。小人再三回他,他总不肯去!特来禀知。”夫人听来,好生疑惑,就吩咐岳雷出去看来。岳雷到门首,见了道人问道:“师父何来?”道人也不答话,竟一直走进来。到了大厅上,行了一个常礼,问道:“足下何人?”

  二公子道:“弟子岳雷。”道人道:“岳飞元帅,是何称呼?”岳雷道:“是家父。”

  道人道:“既是令尊,可以说得。我非别人,乃是大理寺正卿周三畏。因秦桧着我勘问令尊,必要谋陷令尊性命,故我挂冠逃走。后来只令万俟卨严刑拷打,令尊不肯招认。闻得有个总兵张保撞死在狱中。”讲到了这一句,里边女眷,其时俱在屏门后听着,洪氏心中先悲起来了。及至周三畏说到“去年腊月二十九日,岳元帅父子三人屈死在风波亭上”这一句,那些众女眷好似猛然半天飞霹雳,满门头顶失三魂,一家男男女女尽皆痛哭起来!周三畏道:“里面夫人们,且慢高声啼哭!我非为报信而来,乃是为存元帅后嗣而来。快快端正逃难!钦差不久便来拘拿眷属,休被他一网打尽!贫道去了。”夫人们听得,连忙一齐走出来道:“恩公慢行,待妾等拜谢。”夫人就同着一班公子跪下拜谢。周三畏也连忙跪下答拜了,起来道:“夫人不要错了主意,快快打发公子们逃往他乡,以存岳氏香火!贫道就此告别了!”

  公子们一齐送出大门,回至里面痛哭。

  夫人就叫媳妇到里边去,将人家所欠的账目并众家人们的身契尽行烧毁,对众家人道:“我家大老爷已死,你们俱是外姓之人,何苦连累?着你们众人趁早带领家小,各自去投生罢!”说罢,又哭将起来。众公子、媳妇、女儿并洪氏母子,一齐哭声震天。那岳安、岳成、岳定、岳保四个老家人,对众人道:“列位兄弟们,我们四人情愿保夫人、小姐、公子们一同进京尽义。你们有愿去者,早些讲来;不愿者,趁早投生。不要临期懊悔,却就迟了。”只听众家人一齐道:“不必叮咛,我等情愿一同随着进京去,任凭那奸喊要杀要剐,也不肯替老爷出丑的。”岳安道:“难得!难得!”便道:“夫人不必顾小人们,小人们都是情愿与老爷争光的。只有一件大事未定,请大夫人先着那位公子逃往他方避难要紧;”夫人道:“你们虽是这样讲,叫我儿到何处安身?”岳安道:“老爷平日岂无一二好友?只消夫人写封书,打发那位公子去投奔他,岂有不留之理?”夫人哭叫岳雷:“你可去逃难罢!”

  岳雷道:“母亲另叫别个兄弟去,孩儿愿保母亲进京。”岳安道:“公子不要推三阻四,须要速行!况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难道老爷有一百个公子,也都要被奸臣害了么?须要走脱一两位,后来也好收拾老爷的骸骨。若得报仇,也不枉了为人一世。太夫人快快写起书来,待小人收拾些包裹银两,作速起身,休得误了。”当时,岳安进去取了些碎银子,连衣服打做一包,取件旧衣替公子换了。夫人当即含泪修书一封,递与岳雷道:“我儿,可将此书到宁夏,去投宗留守宗方;他念旧交,自然留你。你须要与父亲争气,一路上须要小心!”公子无奈,拜辞了母亲、嫂嫂,又别了众兄弟、妹子,大家痛哭。众公子送出大门,回进里边静候圣旨,不提。

  且说藕塘关牛皋的夫人所生一子,年已十五,取名牛通。生得身面俱黑。满脸黄毛,连头发俱黄,故此人取他个绰号,叫做“金毛太岁”。生得来千斤膂力,身材雄伟。那日正月初十,正值金总兵生日,牛夫人就领了牛通来到后堂。牛夫人先拜过了姐夫、姐姐,然后命牛通来拜姨爹、姨母的寿。金爷就命他母子二人坐了。

  少停摆上家宴来,一同吃着庆春寿酒。闲叙之间,金总兵道:“我看内侄年纪长成,武艺也将就看得过。近闻得岳元帅钦召进京,将帅印托付他父亲掌管。贤内侄该到那边走走,挣个出身。但是我昨日有细作来报,说是岳元帅被秦桧陷他谋反大罪,去年腊月二十九日已死于狱中。因未知真假,已命人又去打听。待他回来,便知的实也。”牛夫人吃惊道:“呀!若是谋反逆臣,必然抄尽杀绝,岳氏一门休矣!何不使牛通前往相州,叫他儿子到此避难,以留岳氏一脉?未知姐夫允否?”金总兵道:“此事甚好!且等探听回来,果有此事,就着侄儿去便了。”牛夫人道:“姐夫差矣!相州离此八九百里,若等细作探回,岂不误事?”牛通接口道:“既如此说,事不宜迟,孩儿今日连夜往汤阴去,若是无事,只算望望伯母。倘若有变,孩儿就接了岳家一个兄弟来,可不是好?”金节道:“也等明日准备行李马匹,叫个家丁跟去方是。”牛通道:“姨爹,亏你做了官,也不晓事!这是偷鸡盗狗的事,那要张皇?我这两只脚怕不会走路,要甚马匹!”牛夫人喝道:“畜生!姨爹面前敢放肆大声叫喊么!就是明日着你去便了。”当时吃了一会酒,各自散去。

  牛通回到书房,心中暗想:“急惊风,偏撞着慢郎中!倘若岳家兄弟俱被他们拿去,岂不绝了岳氏后代!”等到了黄昏时候,悄悄的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着,提了一条短棒,走出府门,对守门军士道:‘你可进去禀上老爷,说我去探个亲眷,不久便回,夫人们不要挂念。”说罢,大踏步去了。那守门军士那里敢阻挡他,只得进来禀知金总兵。金总兵忙与牛夫人说知,连忙端整些衣服银两,连夜着家人赶上,那里赶得着,家人只得回来复命,说:“不知从哪条路去了!”全节也只得罢了。

  那牛通晓行夜宿,一路问信来到汤阴。直至岳府,与门公说知,不等通报,竟望里边走。到大厅上,正值大夫人一家在厅上。牛通拜毕,通了姓名。太夫人大哭道:“贤侄呀,难得你来望我!你伯父与大哥被奸臣所害,俱死在狱中了!”牛通道:“老伯母不要啼哭!我母亲因为有细作探知此事,放心不下,叫侄儿来接一位兄弟,到我那边去避难。大哥既死,快叫二兄弟来同我去。倘圣旨一到,就不能走脱了!”夫人道:“你二兄弟已往宁夏,投宗公子去了。”牛通道:“老伯母不该叫兄弟到那里去,这边路程遥远,那里放心得下!不知二兄弟几时出门的?”夫人道:“是今日早上去的。”牛通道:“这还不打紧,侄儿走得快,待侄儿去赶着他,就同他到藕塘关去,小侄也不回来了。”说罢,就辞别了夫人。出府门来,问众家人道:“二公子往那一条路去的?”家人道:“望东去的。”牛通听了,竟也投东追赶,不提。

  且说那钦差冯忠、冯孝,带了校尉离了临安,望相州一路进发。不一日,到了汤阴岳府门首,传令把岳府团团围住,岳安慌忙禀知夫人。夫人正待出来接旨,那张保的儿子张英,年纪虽只得十三四岁,生得身长力大,满身尽是疙瘩,有名的叫做“花斑小豹”,上前对夫人道:“夫人且慢,待我出去问个明白了来。”就几步走到门口。那些校尉乱嘈嘈的,正要打进来。张英大喝一声:“住着!”这一声,犹如半天中起了个霹雳,吓得众人俱住了手。冯忠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张英道:“我乃马前张保之子张英便是!若犯了我的性,莫说你这几个毛贼,就是二三千兵马,也不是我的心事!但可惜我家太老爷一门俱是忠孝之人,不肯坏了名节,故来问你一声。”冯忠道:“原来如此!但不知张掌家有何话说?”张英道:“你们此来,我明知是奸臣差你们来拿捉家属。但不知你们要文拿呢,还是要武拿?”冯忠道:“文拿便怎么?武拿又怎么?”张英道:“若是文拿,只许一人进府,将圣旨开读,整备车马,候俺家太夫人、夫人及小人等一门家属起身。若说武拿,定然用囚车镣铐,我却先把你这几个狗头活活打死,然后自上临安面圣。随你主意,有不怕死的就来!”说罢,就在旁边取过一根门闩,有一二尺粗细,向膝盖上这一曲,曲成两段,怒冲冲的立住在门中间。众人吃了一吓!俱吐出了舌头缩不进去。冯忠看来不搭对,便道:“张掌家息怒!我们不过奉公差遣,只要有人进京去便罢了!

  难道有什么冤仇么?相烦张掌家进去禀知夫人,出来接旨。我们一面着人到地方官处,叫他整备车马便了。”

  张英听了,就将断闩丢在一边,转身入内,将钦差的话禀明夫人。夫人道:‘也难得他们肯用情,可端正三百两银子与他。我们也多带几百两,一路去好做盘缠。”夫人出来接了圣旨,到厅上开读过了,将家中收拾一番,府门内外重重封锁。

  一门老少共有三百多人,一齐起程。那汤阴县官将封皮把岳府府门封好。看那些老少乡民,男男女女,哭送之声,惊天动地!岳氏一家家属自此日进京,不知死活存亡?且按下慢表。

  再说那二公子岳雷离了汤阴,一路上凄凄凉凉。一日,行到一个村坊上,地名七宝镇,甚是热闹。岳雷走进一个店中坐定,小二就上来问道:“客人还是待客,还是自饮?”岳雷道:“我是过路的,胡乱吃一碗就去。有饭索性拿一碗来,一总算账。”那小二应声:“晓得!”就去暖了一壶酒来,摆上几色菜,连饭一总搬来放在桌子上。公子独自一个吃得饱了,走到柜上,打开银包,放在柜上,叫声:“店家,该多少,你自称去!”主人家取过一锭银子要夹。不想对门门首站着一个人,看见岳雷年纪幼小,身上虽不甚华丽,却也齐整,将这二三十两银子摊在拒上,就心里想道:“这后生是不惯出门的,若是路近还好,若是路远,前途去,岂不要把性命送了!”岳雷还了酒饭钱,收了银包,背了包裹将行。却见对门那个人走上前来,叫声:“客官且慢行!在下就住在前面,转弯几步就是。乞到小庄奉茶,有言语相告。”岳雷抬头一看,但见那人生得面如炭火,细目长眉,颔下微微几根髭须,身上穿得十分齐整,即忙答道:“小子前途有事,容他日来领教。”店主人道:“小客人!这位员外是此地有名的财主,最是好客的。到他府上去讲讲不妨。”岳雷道:“只是不当轻造!”员外道:“好说!四海之内皆兄弟也,在下就此引道。”

  当时员外在前,岳雷在后,走过七宝镇,转弯来到了一所大庄院,一同进了庄门。到得大厅上,岳雷把包裹放下,上前见礼毕,分宾主坐下。员外便问:“仁兄贵姓大名?仙乡何处?今欲何往?”岳雷答道:“小子姓张名龙,汤阴人氏,要往宁夏探亲。不敢动问员外尊姓贵表?有何见谕?”员外道:“在下姓韩名起龙,就在此七宝镇居祝方才见仁兄露了财帛,恐到前途去被人暗算,故此相招。适闻仁兄贵处汤阴,可晓得岳元帅家的消息么?”岳雷见问,便答道:“小子乃寒素之家,与帅府不相闻问,不知甚么消息?”一面说,不觉眼中流下泪来。起龙见了,便道:“仁兄不必瞒我!若与岳家有甚瓜葛,但请放心!当年我父亲曾为宗留守稗将,失机犯事,幸得岳元帅援救。今已亡过三年,再三遗嘱,休忘了元帅恩德!你看,上面供的,不是岳元帅的长生禄位么?”岳雷抬头一看,果然供的是岳公牌位,连忙立起身来道:“待小子拜了先父牌位,然后奉告。”起龙道:“如此说来,是二公子了!”岳雷拜罢起来,讲过姓名,又说:“周三畏来报信,家父、大兄与张将军尽丧于奸臣之手,又来捉拿家属,为此逃难出来。”言毕,放声大哭。起龙咬牙大怒道:“公子且不要悲伤!如今不必往宁夏去,且在我庄上居住,打听京中消息再处。”岳雷道:“既承盛情,敢不如命!欲与员外结为兄弟,未知允否?”起龙大喜道:“正欲如此,不敢启齿。”当时员外叫庄丁杀鸡宰肉,点起香烛,两人结为异姓弟兄。收拾书房,留岳二公子住上,不表。

  且说牛通追赶岳雷,两三日不曾住脚。赶到一个镇上,跑得饿了,看见一座酒店,便走将进来,坐在一副座头上,拍着桌子乱喊。小二连忙上前陪着笑脸,问道:“小爷吃些什么?”牛通道:“你这个狗头!你店中卖的什么?反来问我?”小二道:“不是呀!小爷喜吃甚的,问问方好拿来。”牛通道:“拣可口的便拿来,管什么!”小二出来,只拣大鱼大肉好酒送来。牛通本是饿了,一上手吃个精光。再叫小二去添来,又吃了十来碗。肚中已是挺饱,抹抹嘴,立起身来,背着包裹,提着短棒,往外就走。小二上前拦住道:“小爷会了钞好去。”牛通道:“太岁爷因赶兄弟,不曾带得银子。权记一回帐,转来还你罢!”小二道:“我又不认得你,怎么说要转来还我?快快拿出来!”牛通道:“偏要转来还你,你怎奈何了我!若惹得我小爷性起,把你这鸟店打得粉碎。”店主人听得,便走来说道:“你这人好没道理!吃了人家东西不还钱,还要撒野!快拿出银子来便罢,牙缝内迸半个‘不’字,连筋都抽断你的!”牛通骂道:“老奴才!我偏没有银子,看你怎样抽我的筋。”

  店主人大怒,一掌打去。牛通动也不动,反哈哈大笑起来:“你这样气力,好象几日不曾吃饭的,只当替我拍灰。”店主人愈加大怒,再一拳,早把自己的手打得生疼。便呛呼走堂的、烧火的,众人一齐上前,拳头巴掌,乒乓劈拍,乱打将来。牛通只是不动,笑道:“太岁爷赶路辛苦,正待要人捶背。你们重重的捶,若是轻了,恼起太岁爷的性子,叫你这班狗头一个个看打!”那些走堂、火工并小二,也有手打痛的,也有脚踢肿的。

  正在无法可处,只见二三十个家丁,簇拥着一位员外坐在马上,正从店门口经过。店主人看见了,便走出店来,叫声:“员外来得正好,请住马!”员外把马勒住,问道:“你们为何将这个人乱打?”店主人道:“他吃了酒饭不肯还钱,反要在此撒野,把家伙打坏。小人领的是员外的本钱,故请员外看看。”员外听了一番言语,就下马走进店来,喝道:“你这人吃了酒饭不还钱,反在此行凶,是何道理?”

  牛通道:“扯淡!又不曾吃你的,干你鸟事?”员外大怒,喝令众人:“与我打这厮!”二三十个家丁听了主人之命,七手八脚一齐上前。牛通将右手一格,跌了六七个;左手一格,又倒了三四个。员外见了,太阳中直喷出火星,自己走上前来,将牛通一连七八拳。却不知这些拳头那里在他心上。打得有些不耐烦了,拦腰的将员外抱住,走到店门首望街上一丢道:“这样脓包,也要来打人!”员外爬起来,指着牛通道:“叫你不要慌!”家丁簇拥着望西去了。牛通哈哈大笑,背了包裹,提了短棒,出了店门大踏步竟走了。店家打又打他不过,也不敢来追。

  牛通走不到二三十家人家门面,横巷里胡风唿哨,撞出四五十个人来,手中各执棍棒,叫道:“黄毛小贼!今番走到那里去!”牛通举目一看,为头这人却是方才马上这位员外,手中拿着两条竹节钢鞭。牛通挺起短棒,正待上前厮打,不期两边家人丢下两条板凳来。牛通一脚踹着,绊了一跌,众人上前按住,用绳索捆了。

  员外道:“且带他到庄上去,细细的拷问他。”正是:饶君纵有千斤力,难免今朝一旦灾。不知员外将牛通捉去怎生结果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第六十三回 兴风浪忠魂显圣投古井烈女殉身诗曰:奸佞当权识见偏,岳侯一旦受冤愆。长江何故风波恶,欲报深化知甚年?

  却说员外命众人将牛通捆了,抬回庄上,绑在廊柱上。员外掇把椅子坐下,叫人取过一捆荆条来,慢慢的打这厮。那家人提起一根荆条,将牛通腿上打过二三十,又换过一个来打。牛通只叫:“好打!好打!”接连过了三四个人,打了也有百余下。牛通大叫起来道:“你们这班狗头!打得太岁不疼不痒,好不耐烦!”

  那牛通的声音响亮,这一声喊,早惊动了隔壁一位员外,却是韩起龙。看官听了这半日,却不知这打牛通的员外是谁?原来是起龙的兄弟,叫做韩起凤。那日起龙正在书房同岳雷闲讲,听得隔壁声喊,岳雷问道:“隔壁是何人家?为何喧嚷?”

  韩起龙道:“隔壁就是舍弟起凤,人见他生得面黑身高,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,叫做‘赛张飞’。不瞒二弟说,我弟兄两个是水浒寨中百胜将军韩滔的孙子。当初我祖公公同宋公明受了招安,与朝廷出力,立下多少功劳,不曾受得封赏,反被奸臣害了性命。我父亲在宗留守帐下立功,又失机犯罪,几乎送了性命,幸得恩公救了。

  所以我兄弟两个不想功名,只守这田庄过活,倒也安闲。只是我那兄弟不守本分,养着一班闲汉,常常惹祸。今日,又不知做甚勾当。二弟请少坐,待愚兄去看来。”

  岳雷道:“既是令弟,同去何妨?”起龙道:“甚妙!”

  二人一同去到隔壁,起凤见了,慌忙迎下来道:“正待要请哥哥来审这人!不知此位何人?”起龙道:“这是岳元帅的二公子岳雷,快来相见!”起凤忙道:‘不知公子到此,有失迎接。得罪,得罪!”二公子连称:“不敢!”那牛通绑在柱上,听见说是岳二公子,便乱喊道:“你可就是岳雷兄弟么?我乃牛通,是牛皋之子。”岳雷听了,失惊道:“果是牛哥!却从何处来?到这里做甚么?”牛通道:“我从藕塘关来,奉母亲之命,特来寻你的。”韩起凤听了,叫声:“啊呀!不知是牛兄,多多得罪了!”连忙自来解下绳索,取过衣服来,替他穿了。请上厅来,一齐见礼,坐定。起凤道:“牛兄何不早通姓名,使小弟多多得罪!勿怪,勿怪!”

  牛通道:“不知者不罪!但是方才打得不甚煞痒。”众人一齐大笑起来。牛通道:“小弟已先到汤阴,见过伯母,故尔追寻到此。既已寻着,不必到宁夏去了,就同俺到藕塘关去罢!”起龙道:“且慢!我已差人往临安打听夫人、公子的消息去了,且等他回来,再为商议。”起凤就吩咐整备筵席,四人直吃到更深方散。牛通就同岳雷在韩家庄住下,过了数日,无话。

  这一日,正同在后堂闲谈,庄丁进来报说:“关帝庙的住持,要见员外。”员外道:“请他进来。”庄丁出去不多时,领了一个和尚来到堂前。众人俱见了礼,坐定,和尚道:“贫僧此来,非为别事,这关帝庙原是清静道场,蒙员外护法,近来十分兴旺。不意半月前,地方上一众游手好闲之人,接一位教师住在庙中,教的许多徒弟,终日使枪弄棍,吵闹不堪。恐日后弄出事来,带累贫僧。贫僧是个弱门,又不敢得罪他,为此特来求二位员外,设个计策打发他去了,免得是非。”员外道:“这个镇上有我们在此,那个敢胡为?师父先请回去,我们随后就来。”和尚作谢,别了先去。起龙便对起凤道:“兄弟,我同你去看看是何等人!他好好去了便罢,若不然,就打他个下马威。”牛通道:“也带挈我去看看。”起龙道:“这个何妨。”

  岳雷道:“小弟也一同去走走。”起凤道:“更妙,更妙!”四个人高高兴兴,带了七八个有力的庄客,出了庄门,径直到关帝庙来。

  众人进庙来,不见什么,一直到大殿上,也无动静。再走到后殿一望,只见一个人坐在上面,生得面如纸灰,赤发黄须,身长九尺,巨眼獠牙。两边站着二三十个,却都是从他学习武艺的了。起龙叫庄丁且在大殿上伺候,自己却同三个弟兄走进后殿来。那些徒弟们都有认得韩员外的,走去悄悄的向教师耳边说了几句。那教师跳下座来说道:“小可至此行教半个多月,这个有名的七宝镇上,却未曾遇见有个本事的好汉。若有不惧的,可上来见个高下。”韩起龙走上一步道:“小弟特来请教。”说未毕,牛通便喊道:“让我来打倒这厮。”就把衣裳脱下,上前就要动手。那教师道:“且慢!既要比武,还是长拳,还是短拳?”牛通道:“什么长拳短拳,只要打得赢就是。”抢上来,就是一拳。那教师侧身一闪,把牛通左手一扯。

  牛通仆地一交便倒,连忙爬起来,睁着眼道:“我不曾防备,这个不算。”抢将去,又是一拳。那教师使个“狮子大翻身”,将两手在牛通肩背上一捺。牛通站不住,一个独蹲,又跌倒在地下。那教师道:“你们会武艺的怎不上来,叫这样莽汉子来吃跌?”岳雷大怒,就脱下上盖衣服,走上前来道:“小弟来了。”教师道:“甚好。”就摆开门户,使个“金鸡独立”。岳雷就使个“大鹏展翅”。来来往往,走了半日。岳二爷见他来得凶,便往外收步,那教师直一步赶上。岳雷回转身,将右手拦开了他的双手,那左手向前心一捺。那教师吃了一惊,连忙侧身躲过,喝住:“住手!这是‘岳家拳’。你是何人?那里学得来?乞道姓名!”韩起龙道:“教师既识得‘岳家拳’,决非庸流之辈。此地亦非说话之所,请同到小庄细谈何如?”

  教师道:“正要拜识,只是轻造不当!”员外道:“好说。”旁边众徒弟一齐道:“这位韩员外极是好客的!师父正好去请教请教,小徒辈暂别。”俱各自散去。

  于是员外等一共五个人,带了庄丁出了庙门,转弯抹角,到了韩家庄。进入大厅上,各各行礼坐定。岳雷先开口道:“请问教师尊姓大名?何以晓得‘岳家拳头’?”

  教师道:“不瞒兄长说,先祖是东京留守宗泽,家父是宁夏留守宗方,小弟叫做宗良。因我脸色生得淡黑,江湖上都叫小弟做‘鬼脸太爷’。我家与岳家三代世交,岳元帅常与家父讲论拳法,故此识得这‘黑虎偷心’是岳家拳法。目下老父打听得岳老伯被奸臣陷害,叫小弟到汤阴探听。不料岳氏一门俱已拿捉进京,只走了一位二公子,现在限期缉获。故此小弟各处寻访,要同他到宁夏去。只因盘缠用尽,故此在这庙中教几个徒弟,觅些盘缠,以便前去寻访。不想得遇列位,乞道尊姓大名!”

  岳雷道:“兄既是宗留守的公子,请少坐,待小弟取了书来。”岳雷起身进去。这里四人各通姓名。岳雷已取了书出来,递与宗良。宗良接书观看,大喜道:“原来就是岳家二弟!愚兄各处访问,不意在此相会!正叫做有意种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既已天幸相遇,便请二弟同回宁夏,以免老父悬望。”牛通道:“我也是来寻二弟的,难道藕塘关近些不走,反走远路,到你宁夏去么?”起龙道:“二位老弟休要争论!且同住在此,待我的家人探了!临安实信回来,再议也未迟。”三人俱说是:“有理。”韩起龙就差人到庙中去,取了宗公子的行李来。一面排下酒席,五人坐下,叙谈心曲。直饮到月转花梢,方各安歇,不表。

  再说临安大理寺狱官倪完,自从岳爷归天后,心中好生惨切。过了新年,悄悄收拾行李,带了家小,逃出了临安,竟望朱仙镇而来。不止一日,到了朱仙镇上,将家小安置在客寓内。自己拿着岳元帅的遗书,走到营门,对传宣官道:“相烦通报,说岳元帅有书投上。”传宣官即忙进帐禀知。施全道:“快着他进来。”传宣官出来道:“投书人呢?老爷唤你进去。”倪完跟传宣官进来,到帐前跪下,将书呈上。施全接书,拆开观看毕,大哭道:“牛兄不好了!元帅与公子、张将军三人俱被秦桧陷害,死于狱中了!”牛皋听了,大叫起来道:“把这下书人绑去砍了!”

  吓得倪完连声叫屈。施全连忙止住道:“这是元帅的恩公,为何反要杀他起来?”

  牛皋道:“我只道是奸臣叫他来下书,不知道是元帅的恩人,得罪了!得罪了!”

  施全又问倪完道:“元帅怎生被奸臣陷害的?”倪完将往事一五一十,细细直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屈死在风波亭上。施全、牛皋并众兵将等一齐痛哭,声震山岳。施全叫左右取过五百两银子,送与倪完。倪完再三推辞,施全再三相送。倪完只得收了,拜谢出营,到寓中取家小,自回家乡去了,不提。

  且说牛皋对众兄弟道:“大哥被奸臣陷害,我等杀上临安,拿住奸贼,碎尸万段,与大哥报仇!”众人齐声道:“有理!有理!”当时吩咐连夜赶造自盔白甲。

  不数日造完。众将带领兵卒,三声炮响,浩浩荡荡,杀奔临安而来。朱仙镇上众百姓闻知岳元帅被害,哭声震野,如丧考妣一般,莫不携酒载肉,一路犒军,人人切齿,个个咬牙,俱要替岳爷报仇。

  大兵不日行至大江,取齐船只,众兵将一齐下船渡江。这一日,真正风清日朗。

  兵船方至江心,忽然狂风大作,云雾迷漫。空中现出两面绣旗,上有“精忠报国”四个大字。但见岳爷站立云端,左首岳云,有首张宪。众人见了,个个在船头上哭拜道:“哥哥阴灵不远,兄弟们今日与哥哥报仇雪恨,望哥哥保佑!”岳爷在云端内把手数摇,这是叫施全回兵,不许报仇之意。那牛皋令速速开船,众兵卒将船摇动。只见岳爷怒容满面,将袍袖一拂,顿时白浪滔天,连翻三四只兵船,余船不能前进。余化龙大叫道:“大哥不许小弟们报仇,何颜立于人世!”大吼一声,拔出宝剑,自刎而亡。何元庆也叫一声:“余兄既去,小弟也来了!”举起银锤,向自己头上扑的一声,将头颅打碎归天去了。牛皋见二人自尽,大哭一场,望着长江里扑通的一声响,跳下去了。众兵将道:“元帅既不许我等报仇,可将兵船回岸,一齐回乡去罢。”此时便把风篷掉转来,把船拢了岸,大众纷纷的散去。

  只剩了施全、张显、王贵、赵云、梁兴、周青、吉青七个人,还有三千八百个长胜军不动。施全道:“你们为何不散?”众兵士道:“我等受大老爷莫大之恩,难以抛撒。目今虽遭陷害,我们想那奸臣少不得有个败坏之日,那时我们得到大老爷坟墓之前拜奠拜奠,也见我等一点真心。如今情愿跟随众位将军做些事业,所以不散。”施全道:“只是我等无处安身,怎生是好?”吉青道:“不如依旧往太行山去驻扎,差人探听夫人、娘儿们消息,再图报仇何如?”众英雄齐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七位英雄带领三千八百长胜军,竟奔太行山而去。有诗曰:死生天赋忠贞性,不让日横五百人。当时羞杀秦长脚,身在南朝心在金。

  再说牛皋跳下长江,随着波浪滚去,性命将危。忽然一阵狂风大浪,将牛皋刮在一个山脚之下,耳中听得叫道:“牛皋醒来!”牛皋悠悠的醒转,吐了几口白沫。

  开眼看时,却原来是鲍方老祖,背后一个小道童,手中拿着一套干衣。牛皋见是老祖,慌忙跪下磕头。老祖道:“牛皋,你的禄寿还未应绝,快把干衣换了。”牛皋痛哭道:“弟子虽蒙师父救了性命,只是我不报大哥之仇,有何颜面立于人世!”

  老祖道:“岳飞被害,自有一段因果,后来自有封赠,奸臣不久将败。你也不必过伤,可速往太行山去!有施全等在彼,你可去同他们暂为目前之计。日后尚要与朝廷出力,不可忘了!”说罢,一阵清风,倏然不见。牛皋只得将干衣换了,寻路往太行山去,不表。

  再说冯忠、冯孝,解了岳家家属,到了临安,安顿驿中,即来报知秦桧。秦桧假传一道旨意出来,把岳家一门人口一齐拿往西郊处斩。其时韩元帅正同了夫人梁红玉进京朝见了高宗,尚未回镇。家将来报知引事,梁夫人就请韩元帅速去阻住假旨,校尉不许动手。自己忙忙的披挂上马,带领了二十名女将跟随,一直竟至相府,不等通报,直至大堂下马。守门官见来得凶,慌忙通报。王氏出来接进私衙,见礼坐下。梁夫人道:“快清丞相相见,本帅有话问他!”王氏兄梁夫人怒容满面,披挂而来,谅来有些儿尴尬,假意问道:“夫君奉旨进宫去,尚未回来。不知夫人有何见教?”梁夫人道:“非为别事,只因岳元帅一事,人人生愤,个个不平。闻得今日又要将他家属斩首,所以本帅亲自前来,同丞相进宫去,与圣上讲话。”王氏道:“我家相公正为着此事,入宫保奏去了,谅必就回,请夫人少待片时。”一面吩咐丫环送上茶来,一面暗暗叫女使,到书房去通知秦桧,叫他只可如此如此。秦桧也惧怕梁夫人,只得连忙收转行刑圣旨,假意打从外边进来,见了梁夫人。梁夫人大怒道:“秦丞相!你将‘莫须有’三字,屈杀了岳家父子三人还自不甘,又要把他一家斩首,是何缘故?本帅与你到圣上面前讲讲去。”秦桧连忙陪笑道:“夫人请息怒!圣上传旨,要斩岳氏一门。下官连忙入朝,在圣上面前再三保奏,方蒙圣恩免死,流发云南为民了。”梁夫人道:“如此说来,倒亏你了。”也不作别,竟在大堂上了马,一直出府去了。这就是:从空伸出拿云手,救拔天罗地网人。

  秦桧心中方把这块石头放下。王氏道:“相公,难道真个把岳家一门都免死了么?倘他们后来报仇,怎么处!”秦桧道:“这梁红玉是个女中豪杰,再也惹他不得。倘若行凶起来,我两人的性命先不保了!我如今将机就计,将他们充发云南,我只消写一封书来送与柴王,就在那边把他一门尽行结果,有何难哉!”王氏赞道:“相公此计甚妙!”不言夫妻计定。

  却说梁夫人出了相府,来至驿中,与岳夫人见礼坐下,叙了一会寒温。梁夫人道:“秦贼欲害夫人一门性命,贱妾得知,到奸贼府中要扭他去面圣,所以免死,发在云南安置。夫人且请安心住下,待妾明日进朝见驾,一定保留不去。”岳夫人听了,慌忙拜谢道:“多感夫人盛情!但先夫、小儿既已尽忠报国,妾又安敢违抗圣旨?况奸臣在朝,终生他变,不如远去,再图别计。但有一件大事,要求夫人保留妾等耽延一月,然后起身,乃莫大之恩也!”梁夫人道:“却为何事?”厉夫人道:“别无牵挂,只是先夫小儿辈既已身亡,不知尸骨在于何处?欲待寻着了安葬入土,方得如愿。”梁夫人道:“这个不难!待妾在此相伴夫人住在驿中,解差也不敢来催促起身。元帅归天,乃是腊月除夕之事,所以无人知道。不如写一招纸贴在驿门首,如有人知得尸首下落前来报信者,谢银一百两;收藏者,谢银三百两。

  出了赏格,必有下落。”岳夫人道:“如此也好,但是屈了夫人,如何做得!”梁夫人道:“这又何妨?”随即写了招纸,叫人贴了。梁夫人当夜就陪伴岳夫人歇在驿中。说得投机,两个就结为姊妹。梁夫人年长为姊,岳夫人为妹。

  过得一夜,那王能、李直已写了一张,贴在招纸旁边。早有驿卒出来开门,见了就来与岳夫人讨赏,说:“元帅尸首在螺蛳壳内。”岳夫人道:“这狗才!大老爷的尸首既是你藏过,就该早说,为何迟延?”驿卒道:“不是小人藏的。小人适才开门,看见门上贴着一张报条,所以晓得。小人揭得在此,请夫人观看。”夫人接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:“欲觅忠臣骨,螺蛳壳内寻。”夫人流泪道:“我先夫为国为民,死后还有人来嘲笑。”梁夫人道:“报条上写得明白,决非奸人嘲笑,必是仗义之人见元帅尽忠,故将尸骨藏在什么螺蛳壳内,贤妹可差人寻访寻访。”

  岳夫人即差岳安等四处去查问。有一个老者道:“西湖上螺蛳壳堆积如山,须往那里去看。”岳安回来禀知岳夫人。梁夫人道:“我同贤妹去看,或者在内,亦未可知。”岳夫人道:“只是有劳姐姐不当。”遂一同上马,带领一众家人出城,来到西湖上,果然有一处堆积着许多螺蛳壳。即令家人耙开来看,只见有一口棺木在内。岳安上前看时,但见村头上写着“濠梁总兵张保公柩”。岳夫人道:“既有了张保的棺木,大老爷三人也必在内了。”叫众家丁再耙。众家丁一齐动手,霎时间将螺蛳壳尽行耙开,果然露出三口棺木,俱有记号。遂连忙雇人搭起篷来,摆下祭礼,合家痛哭!后人有诗吊之曰:无辜父子抱奇冤,飘零母女泪如泉。堪怜大梦归蝴蝶,忍听啼魂泣杜鹃!

  奠祭已毕。那银瓶小姐想道:“我是个女儿,不能为父兄报仇,在世何为?千休万休,不如死休!”回头见路旁有一口大井,遂走至井边,涌身一跳。夫人听得声响,回转头来见了,忙叫家人搭救起来,已气绝了。真个是:断送落花三月雨,摧残杨柳九秋霜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第六十四回 诸葛梦里授兵书欧阳狱中施巧计诗曰:三卷兵书授远孙,辅成孝子建奇勋。非关预识欧阳计,须知袖里有乾坤。

  却说岳夫人见银瓶小姐投井身亡,痛哭不止!梁夫人亦甚悲伤,阖家无不哀痛。

  就是那些来来往往行路之人,那一个不赞叹小姐孝烈!梁夫人含泪劝道:“令爱既死,不能复活,且料理后事要紧。”岳夫人即吩咐岳安,速去置备衣衾棺椁,当时收殓已毕。岳夫人对梁夫人道:“现今这五口棺木将如何处置?必须寻得一块坟地安葬,方可放心。望姊姊索性再待几日,感恩无尽!”梁夫人道:“这个自然。愚姊要全始全终,岂肯半途而废?可命家人即于近处寻觅便了。”当时岳夫人即命四个家人在篷下看守,自同梁夫人并众家属仍回驿内安歇。

  过了两日,岳安来禀道:“这里栖霞岭下有一块坟地,乃是本城一位财主李官人的。他说岳元帅一门俱是忠臣孝子,情愿送与岳元帅,不论价钱。只要夫人看得中,即便成交。”岳夫人听了,即邀梁夫人一同出城,来至栖霞岭下,看了那块坟地,十分欢喜。回转驿中,即命岳安去请李官人来成交。去不多时,李直同了岳安来见岳夫人,送了文契,不肯收价。韩夫人道:“虽是官人仗义,但没有个空契之理,请略收些,少表微意可也。”李直领命,收下二十金,告辞回去。岳夫人择取吉日,安葬已毕。

  梁夫人送回驿中,已见那四个解官、二十四名解差催促起身。岳夫人就检点行李,择于明日起身。梁夫人又着人去通知韩元帅,点了有力家将四名护送。梁夫人亲送出城,岳夫人再三辞谢,只得洒泪而别。梁夫人自回公寓,岳夫人一家自上路去。这里秦桧又差冯忠带领三百名兵卒,守住在岳坟近处巡察,如有来祭扫者,即时拿下。一面行下文书,四处捉拿岳雷;一面又差冯孝前往汤阴,抄没岳元帅家产,不提。

  再说韩起龙一日正与后雷等坐在后厅闲话,那上临安去的家人打听得明明白白,回来见了员外,将秦桧如何谋害,梁夫人如何寻棺、如何安葬,银瓶小姐投井身亡,岳氏一门已经解往云南、现在差官抄没家私、四下行文捕捉二公子的话,细细说了一遍。岳雷听了,不觉伤心痛哭,晕倒在地。众人连忙将姜汤灌醒。醒来,只是哀哀的哭:“爹爹呀!你一生忠孝,为国为民,不能封赏,反被奸臣惨害!一家骨肉,充发云南!此仇此恨,何日得报!”正是:路隔三千里,肠回十二时。思亲无尽日,痛哭泪沾衣。起龙道:“事已至此,二弟不可过伤。你坏了身子,难以报仇!”岳雷道:“多承相劝。只是兄弟欲往临安,到坟前去祭奠一番,少尽为子之心,然后往云南去探望母亲。”起龙道:“二弟,你不听见说奸臣差人在坟上巡察,凡有人祭奠的,必是叛臣一党,即要拿去问罪?况且行文画影,有你面貌花甲,如何去得?”牛通道:“怕他什么!有人看守,偏要去!若有人来拿你,我自抵挡。”宗良道:“不如我们五个人同去,就有千军万马,也拿我不祝”众人齐声拍手道:“妙,妙!我们一齐去。”韩起龙就吩咐收拾行李,明日一同起身,不表。

  且说诸葛英自长江分散回家,朝夕思念岳爷,郁郁不乐,染成一病而死。其子诸葛锦在家守孝,忽一夜睡到三更时分,梦中见父亲走进房来,叫声:“孩儿,快快去保岳二公子上坟,不可有误!”诸葛锦道:“爹爹原来在此!叫孩儿想得好苦!”

  上前一把扯住衣袂。诸葛英将诸葛锦一推,倒在床上,醒来却是一梦。到次日,将夜间之梦告诉母亲。诸葛夫人道:“我久有心叫你往汤阴去探望岳夫人消息,既是你爹爹托梦,孩儿可速速前往。”

  诸葛锦领命,收拾行李,辞别母亲,离了南阳,望相州进发。不想人生路不熟,这一日贪赶路程,又错过了客店,无处栖身,天色又黑将下来。又走了一程,只见一带茂林,朦胧月色,照见一所冷庙,心中方定,暗想:“且向这庙内去蹲一夜再处。”走上几步,来到庙门首,两扇旧门不关。上边虽有匾额,字迹已剥落的看不出了。诸葛锦走进去一看,四面并无什物,黑影影两边立着两个皂隶,上头坐个土地老儿。一张破桌,缺了一只脚,已斜摊在一边。诸葛锦无奈,只得就拜台上放下包裹,打开行李,将就睡下。行路辛苦,竞蒙眬的睡着了。

  将至三更时分,忽见一人走进店来,头戴纶巾,身穿鹤氅,面如满月,五绺长须,手执羽扇,上前叫道:“孙儿,我非别人,乃尔祖先孔明是也!你可快去保扶岳雷,成就岳氏一门‘忠孝节义’。我有兵书三卷:上卷占风望气,中卷行兵布阵,下卷卜算祈祷。如今付你去扶助他,日后成功之日,即将此书烧去,不可传留人世。

  须要小心!”说罢,化阵清风而去。诸葛锦矍然醒来,却是一梦。到了天时起来,见那供桌底下有个黄绫包袱,打开一看,果然是兵书三卷,好不欢喜。连忙一总收拾在包裹内了,就望空拜谢。看看东方渐白,就背上包裹,出了土地庙。一路下来,日间走路,夜投宿店。又在市镇上买了一件道家衣服,从此日常改作道家装束。又行了几日,到了江都地面,住在一个马王庙内。每日在路旁搭个帐篷,写起一张招牌来,上写着“南阳诸葛锦相识鱼龙并不计利”十三个大字。那些人都有来相的,皆说相得准。送的银钱,诸葛锦也不计论多寡,赚得些来将就度日。

  那一日,岳雷同着牛通、宗良、韩起龙、韩起凤五个人,一路行至江都,打从诸葛锦帐篷前走过。牛通看见聚着一簇人不知是做什么的,便叫:“哥哥们慢走,待我看看。”就向人从里分开众人,上前一看,说道:“是个相面的,什么希罕,聚这许多人!”岳雷听见,便道:“我们何不相一相,看他怎么说?”岳雷就走进帐篷,众人也一齐跟进去。不道看相的人多,牛通就大喝道:“你们这班鸟人!要相就相,不相的,却挤在这里做什么?快快与我走他娘,不要惹我老爷动手!”那看的人见牛通是个野蛮人,况这五个人都是异乡来的,与他争些什么,都一哄的散了。岳雷上前把手一拱,说道:“先生,求与在下相一相。”那诸葛锦抬头将岳雷一看,说道:“足下的尊相,非等闲可比!等小子收拾了帐篷,一同到敝寓细细的相罢。”岳雷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那道人即去把招牌放下,卷起帐篷,一同众人来到马王庙中,各各见礼坐下。

  诸葛锦道:“足下莫非就是岳二公子么?”岳雷吃了一惊,便问:“小弟姓张,先生休要错认了!”诸葛锦道:“二兄弟,休得瞒我!我非别人,乃诸葛英之子也。

  因先父托梦,叫我来扶助你去上坟的。”岳雷大喜道:“大哥从未识面,那里就认得小弟?”诸葛锦道:“我一路来的关津,俱有榜文张挂,那面貌相似,所以认得。”

  众人大喜道:“今番上坟,有了诸葛兄就不妨事了。”牛通道:“既有了军师,我们何不杀上临安,拿住昏君,杀了众奸臣?二兄弟就做了皇帝,我们都做了大将军,岂不是好?”岳雷道:“牛兄休得乱道!恐人家听见了,不是当耍的!”当时诸葛锦—一问了姓名,就在庙中住了一夜。到次日收拾行李,离了马王庙,六个人同望临安上路。行了一日,到瓜州已是日落西山,天已晚了,不好过江,且在近处拣一个清净歇店住了一夜。天明起身,吃饱了离了店门,一齐出了瓜州城门,见有一个金龙大王庙,诸葛锦道:“我们且把行李歇在庙中坐坐,那一位兄弟先到江边叫定了船,我们好一齐过江去。”岳雷道:“待小弟去,众位可进庙中等着。”说罢,竟独自一个来到江边。

  恰好有只船泊在岸边,岳雷叫声:“驾长,我要雇你的船过江,要多少船钱?”

  那船家走出舱来,定睛一看,满面堆下笑来道:“客人请坐了,我上去叫我伙计来讲船钱。”岳雷便跳上船,进舱坐下,那船家上岸飞跑去了。岳雷正坐在船中,等一会,只见船家后边跟了两个人,一同上船来道:“我的伙计就来了。这两个客人也要过江的,带他一带也好。”岳雷道:“这个何妨。不知二位过江到何处去公干?”

  二人流泪道:“我二人要往临安去上坟的。”岳雷听了“上坟”两字,打动他的心事,便问:“二位远途到临安,不知上何人之坟?”二人道:“我看兄是外路人,谅说也不妨。我们要去上岳爷之坟的。”岳雷听了,不知不觉就哭将起来,问道:“二位与先父有何相与?敢劳前去上坟?实不相瞒,小弟即是岳雷。二公要去,同行正好。”二人道:“你既是岳雷,我二人也不敢相瞒,乃是本州公差,奉秦太师钧旨来拿你的。”二人即在身边取出铁练,将公子锁了上岸,进城解往知州衙门里去。那知州姓王名炳文,正值升堂理事。两个公差将岳雷雇船拿住之事禀明。知州大喜道:“带进来!”两边一声吆喝,将岳雷推至堂上。知州大喝道:“你是叛臣之子,见了本州为何不跪?”岳雷道:“我乃忠臣之子,虽被奸臣害了,又不犯法,为何跪你?”知州道:“且把这厮监禁了,明日备文书起解。”左右答应,就将岳雷推入监中。

  且说那众小弟兄在大王庙中,等了半日,不见岳雷转来,韩起龙道:“待我去寻寻看,为何这半日还不来?大江边又是死路,走向那里去了?”起凤道:“我同哥哥去。”弟兄两个出了庙门,来至江口,只听得三三两两传说:“知州拿住了岳雷,明日解上临安去,倒是一件大功劳!”也有的说:“可怜岳元帅一生尽忠,不得好报!”又有的说:“秦太师大约是前世与他有甚仇冤。”韩起龙弟兄两个听得明白,慌慌张张回转庙中,报知众人。牛通便对诸葛锦道:“都是你这牛鼻子,叫他去叫船,如今被人捉去。快快还我二兄弟来便罢,不然我就与你拚了命罢!”诸葛锦也慌了手脚。宗良便道:“牛兄弟且莫要忙,事已如此,我们且商量一计,救他方好。”诸葛锦道:“且慢,待我来卜他一卜。”就在身边取出三个金钱,对天祷告,排下卦来。细细看了卦象,大喜道:“你们各请放心!包管三更时分,还你岳家兄弟见面便了。”众人道:“如今现被知州监禁在狱,我们若不去劫牢,今晚怎得出来?”诸葛锦道:“我看卦象,是有救星在内,应在西亥二时出城。我们都往城边守候,包你不错就是。”众人无奈,只得由他。

  且说岳雷在牢中放声大哭,大骂:“秦桧奸臣!我父亲在牛头山保驾,朱仙镇杀退金兵,才保得这半壁江山。你将我父兄三个害死风波亭上,又将我满门充发云南!今日虽被你拿住,我死后必为厉鬼,将你满门杀绝,以泄此恨!”带哭带骂,唠叨不祝谁知惊动了间壁一个人听得明明白白,便大喝一声:“你这现世宝!你老子是个好汉,怎么生出你这个脓包来,这样怕死!哭哭啼啼的来烦恼咱老子!”

  那禁子便道:“老爷不要理他,过了今日一晚,明日就要解往临安去的。他不晓得老爷在此,待我们去打他,不许他哭就是了。”

  你道此人是谁?原来是复姓欧阳名从善,绰号叫做“五方太岁”,惯卖私盐,带些私商勾当。只因他力大无穷,官兵不敢奈何他。又且为人率直,逢凶不怕,见善不欺。昔日渡张保过江的就是此人。因一日吃醉了酒,在街坊与人厮打,被官兵捉住,送往州里。州官将他监在狱中,那牢子奉承他,便赏他些银钱。倘若得罪了他,非打即骂。那些禁子怕他打出狱去,尽皆害怕,所以称他叫“老爷”,十分趋奉他。他倒安安稳稳坐在监房里。

  那日,听得岳雷啼哭,假意发怒,便对禁子道:“今日是我生日,被这现世宝吵得我不耐烦。”就在床头取出一包银子,约有二十来两,说道:“你拿去,替我买些鸡鹅鱼肉酒曲果子进来,庆个寿,也分些众人吃吃。”禁子接了银子,到外边买了许多酒菜。收拾端正,已是下午。禁子将那些东西,搬到从善面前摆着。从善叫分派众国人,又道:“这一个现世宝,也拿些与他吃吃。”众牢子各各分派了,回到房中坐定。欧阳从善与这些牢头禁子猜拳行令,直吃到更深,大家都已吃得东倒西歪,尽皆睡着。

  从善见众人俱醉了,立起身,拿了几根索子束在腰间,走过隔壁来,轻轻的对岳雷道:“我乃欧阳从善,日间听见你被捉,故设此计救你!”公子称谢不荆从善便将公子镣铐去了,便道:“快随我来!”二人悄悄来至监门首,从善将锁轻轻打落。二个逃出监来,如飞的来至城头。欧阳从善解下腰间的索子,拴在岳雷腰里,从城上放将下去。谁知这诸葛锦预先算定阴阳,同众弟兄在城脚下接应,见岳雷在城上坠下,尽皆欢喜。牛通道:“这个人算的阴阳果然不差!”忽然见城上高喊一声:“下边是什么人,走开些!”这一声喊里,欧阳从善即趋势一纵,已跳下城来。

  与众弟兄相见了,各通姓名。岳雷将从善在监中相救之事说了一遍。从弟兄十分感激,称谢不荆诸葛锦道:“我等不可迟延,速速寻觅船只过江!恐城中知觉,起兵追来,就费手脚了。”众弟兄各各称“是”,一齐同到江口,却见日里那只船还泊在江边。

  韩起龙跳上船头,喝声:“艄公快起来,本州太爷解犯人过江。”那艄公在睡梦里听见吆喝,连忙披了衣服,冒冒失失钻出舱来。早被韩起龙一把揪起头发,身边拔出腰刀,一刀剁落水去。众兄弟齐上船来,架起橹桨,一径摇过江去了。正是:鳌鱼脱了金钩钓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第六十五回 小兄弟偷祭岳王坟吕巡检贪赃闹乌镇诗曰:堪叹英雄值坎坷,平生意气尽消磨。魂离故苑归应少,恨满长江泪转多!

  且说瓜州城里那狱中这些牢头禁子酒醒来,不见了欧阳从善,慌慌的到各处查看,众犯俱在,单单不见了岳雷。又看到监门首,但见监门大开。这一吓真个是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忙去州里报知。知州闻报是越了狱,即刻升堂,急急点起弓兵民壮,先在城内各处搜寻,那里有一点影响,空闲了半夜。天色将明,开了城门,赶到江口,一望绝无踪迹。无可奈何,只得回衙,将众禁子各打了四十。一面差人四处追捉,不表。

  且说众小弟兄渡过了长江,到京日上岸,把船弃了,雇了牲口,望武林一路进发。不一日,到了北新关外,见一招牌上写着“王老店安寓客商”。众弟兄正在观望,早有人出店来招接道:“众位相公要歇,小店尽有洁净房子。”众弟兄一齐走进店内。小二早把行李接了,搬到后边三间屋内安放。众人举眼看时,两边两间卧房,安排着三四张床铺。中间却是一个客座。影壁上贴着一幅朱砂红纸对,联上写着:人生未许全无事,世态何须定认真?中间一只天然几上供着一个牌位。诸葛锦定睛看时,却写着“都督大元帅岳公之灵位”。众弟兄吃惊,也不解其意。少停,店主人端正酒饭,同了小二搬进来。诸葛锦便请问主人家:“这岳公牌位为甚设在此间?”主人道:“不瞒诸位相公,相公是外路客人不避忌讳,这里本地人却不与他得知。小可原是大理寺禁子王德。因岳爷为奸臣陷害,倪狱官也看破世情回乡去了。小可想在狱中勾当,赚的都是欺心钱,怕没有报应的日子?因此也弃了这行业,帮着我兄弟在此开个歇店。因岳爷归天,小子也在那里相帮,想他是个忠臣,故此设这牌位,早晚烧一炷香,愿他早升天界。”诸葛锦道:“原来是一家人,决不走漏风声的。”指着岳雷道:“这位就是岳元帅的二公子,特来上坟的。”王德道:“如此,小人失敬了!小可因做过衙门生意,熟识的多,再无人来查察,众位相公尽可安身。但是坟前左右,秦太师着人在彼巡察,恐怕难去上坟,只好待半夜里,悄悄前去方可。”诸葛锦道:“且再作商量。”当日,弟兄七个在店中宿了一夜。

  天明起来梳洗,吃了早饭。诸葛锦取出三四两银子来,对着主人家道:“烦你把祭礼替我们端正好了,我们先进城去探探消息,晚间回来,好去上坟。”王德道:“祭礼小事,待小的备了就是,何必又要相公们破钞!”岳雷接口道:“岂有此理?

  劳动已是不当了!”说罢,就一齐出了店门。

  进城来,一路东看西看,闯了半日。日已过午,来到一座酒楼门首经过,牛通道:“诸葛哥,我肚中饥了,买碗酒吃了去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也用得着了。”七个人一齐走进店门,小二道:“各位相公,可是用酒的?请上楼去坐。”众人上了楼,拣一个干净座头占了。小二铺排下下酒东西,烫上酒来。七个人猜拳行令,直吃到红日西沉。下楼来算还了酒钱,一路望武林门而来。

  恰恰打从丞相府前经过,诸葛锦悄悄的对众人说道:“这里是奸贼秦桧门首。

  不要多言,快快走过去。”众人依言,俱嘿嘿的向前走去。独有那牛通听了此言,暗暗自想道:“我正要杀这个奸贼,与岳伯父报仇。今日在此贼门首经过,反悄悄而行,岂有此理?待我进去,除了此贼,有何不可?”想定了主意,挨进头门。此时天色已晚,衙役人等尽皆散去,无人盘问。远远望见那门公点火出来上灯,牛通连忙往马弄内去躲。看见搁着一乘大轿在那里,牛通就钻进轿中坐着。直至更深人静,牛通钻出轿来,走至里边。门户俱已关上,无处可入。抬头一看,对面房子不甚高大,凑着墙边一棵大树,遂盘将上去。爬上了屋,望下一看,屋内却有灯光。

  便轻轻的将瓦来揭开,撬去椽子,溜将下来,只见一个人睡在床上,却被牛通惊醒,正待要喊,牛通上前,照着他兜心一拳。那人疼了,一轱辘滚下床来,被牛通趁势一脚踹住胸膛,一连三四拳,早已呜呼了!回头看那桌上,却有好些爆竹,牛通道:“待我拿些去坟上放也好。”就捞了几十个揣在怀里。将桌上灯剔亮了,四下观看,满房俱是流星花炮烟火之物。原来是秦桧的花炮火药房,叫那人在此做造,施放作乐的。牛通骂一声:“秦桧奸贼!万代忘八!你在家中这般快活!我那岳伯父拚身舍命与金人厮杀,才保全得这半壁江山,你方得如此快活。蓦地里将他害了性命,弄得他家破人亡,连坟都不许上!你若撞在我太岁手里,活剥了你的皮,方泄我恨!”

  一面恨,一手将灯煤一弹,正弹在火药中。登时烈焰冲天,乒乒乓乓,竟自烧将起来。牛通大惊,欲寻出路,却被火烟迷住了眼目,正在走头无路,十分着急。忽然一阵冷风,火中走出一个人来,叫声:“牛公子休要惊慌,我来救你。”牛通道:“你是何人?”那人道:“我乃张保。”一手就将牛通提在空中去了。

  那秦桧在睡梦之中听得火烧,惊醒起来。说是花炮房失火,急喊起家丁众人连忙救灭,只烧了他两间小房。只道是做花炮的遗漏了火,以致烧死,那里晓得是牛通放的。

  且说后边岳雷、诸葛锦一班小弟兄,出城回到店中,却不见了牛通,岳雷大惊道:“牛哥不知那里去了,如何是好!”诸葛锦就袖占一卦,早知其事,便道:“卦象无妨!我们且去坟上等他便了。”店主人便将三牲祭礼搬将出来,众弟兄收拾齐备,着两个伙计抬了,一齐出门,望栖霞岭而来。到得坟前,不见牛通,众人个个慌张。诸葛锦道:“你们不必心焦,即刻时辰已到,包你就来。”众人正在不信,只见空中跌下一人。众人上前观看,果然是牛通。众人齐道:“诸葛兄果然好神算!”岳雷问道:“牛兄,你往何处去了?使我们好着急!在空中跌下来,不知何故?”牛通将私入相府、误烧火药房、张保显灵相救之事细细说了一遍。韩起龙道:“也好,也好!虽未报仇,只算先送个信与他。”众人就将祭礼摆下。岳雷哭奠一番。众人然后一个个拜奠。岳雷跪在旁边回礼,十分悲苦,一阵心酸,不觉晕倒在地。奈良正在焚化纸钱,牛通心中想起:“我方才在奸贼家里拿得些爆竹在怀里,何不放了?”便向胸前去摸将出来。欧阳从善一手就接过来,点上药线就放。

  起龙、起凤俱是后生心性,各人取来放起。一时间轰天价响起来。

  那秦桧原差冯忠领三百名军兵,在岳爷坟上左右巡察。如有人来私祭者,即便拿去究问。那冯忠在坟上守了许多日子,并不见有人来祭奠,因此把人马扎住在昭庆寺前。这一晚,听得花炮震响,恰正是这脚风色,连忙点起人马,迎着风唿哨而来。诸葛锦道:“有兵来了,快快走罢!”众弟兄俱望后山逃走!性急慌忙,却忘了岳雷还睡在坟上。那冯忠赶到坟上,并无一人,但见摆着祭礼。再将灯火照着,却见地下睡着一人,上前细认,与画上面貌一般无异。冯忠大喜,便将来用绳捆了,放在马鞍上,好不欢喜。吩咐三军回营,离了岳坟,往昭庆寺而来。

  来至湖塘上,岳雷已悠悠醒转,开眼看时,满身绳索,已知被人拿住,吃了一惊,不敢则声。那冯忠得意洋洋,坐在马上,来到一棵大树旁边经过,因树枝繁茂,低遮碍路,把头一低,在树底下钻过去。岳雷顿生一计,把双脚钩住在树上,用力一蹬,冯忠、岳雷连人带马一齐跌下湖中。众军士见主人跌下水去,一齐上前捞救。

  忽然一阵阴风,将灯球火把尽皆吹灭。众军士毛骨辣然,乌天黑地,那里去捞得,却往四下里去寻火。那岳雷跌入湖中,自分必死。忽见银瓶小姐头戴星冠,身披鹤氅,叫声:“二弟休慌,我来救你也!”就把岳雷提在空中。再一阵风,将冯忠吹入湖心之中,吃了一肚子的清水,等得众军点了火去救时,眼见得不活了。

  再说岳雷在空中如云似雾,顷刻之间,已到了乌镇。小姐道:“小弟小心,我去也!”岳雷睁开眼一看,却在平地上,杏无人迹。在黑暗里,一步捱一步,来到一家门首,门儿半掩,里面透出灯光。岳雷走上前去,把门一推,原来是老夫妇二人在那里磨豆腐。岳雷叫声:“老丈,望乞方便,搭救则个!”那老者出来,见岳雷浑身透湿,便问:“小客人为何这般光景?”岳雷道:“小子是异乡人。因遇着强盗,劫了行囊,跌人河中逃得性命!有火借烘烘衣服。”那老者道:“可怜,可怜!如此青年,也不该独自一个出门。快进来,灶内有的是火,可坐的那边去。”

  又叫婆子:“你可去取件旧衣服,与他换了,脱下来好烘。”那婆子就取出干衣来,与岳雷换了。岳雷感恩不尽,一面烘衣,一面问道:“老丈尊姓大名?”老者道:“老汉姓张,本是湖州府城里人氏。今年五十六岁,没了儿子,我两口儿将就在这乌镇市上做些豆腐过活。不知小客人从何处来?因何遇了强盗?”岳雷假说道:“小子也姓张,汤阴人。因往临安探亲,在船上遇着强盗。”张老道:“汤阴有个岳元帅算得是个大英雄,亏他保全了当今皇帝,可惜被奸臣害了!如今还在拿他的子孙哩!”

  两人说说话话,不觉天已大明。张老舀了一碗豆腐浆,递与岳雷道:“小客人,可先吃些挡寒。”岳雷谢了,接过来正吃,只见两个人推门进来,叫声:“张老儿,有豆腐浆舀两碗来吃!”张老举眼看时,却是本镇巡检司内的两个弓兵,一个赵大,一个钱二。张老连忙舀两碗豆腐浆递去,掇条凳子,说:“请二位坐下。”二人一面吃,却看见岳雷,便问张老道:“这个后生,是那里来的?”张老暗想:“衙门中人,与他缠什么帐?”就随口答道:“是我的外甥。”赵、钱二人吃了豆腐浆,丢了两个钱,走出门来。

  赵大对钱二道:“从未见老张有什么亲眷来往。我看这个人正与岳雷图形无异,我们何不转去盘问他个细底?倘若是岳雷,将他解上去,岂不得了这场富贵?”钱二道:“有理。”两个转进店中,问道:“你这外甥,却是何处人?姓甚名谁?为甚往常从不提起?”张老道:“他叫做张小三,因他住得远了,所以不能常来看我。”

  赵大大喝道:“放你的驴子屁!你姓张,那有生甥也姓张!明明是岳雷,还要赖到那里去?”岳雷道:“既被你们识破,任凭你拿我去请功何妨。”赵钱十分大喜,上前拿住,就叫拢地方左右邻居俱到。赵大、钱二道:“这个是朝廷要犯,在此拿祝你们俱要护送,若有疏失,你们都有干系!”众人道:“自然自然,我们相帮解去。”赵大道:“这张老儿窝藏钦犯,假说外甥,也要带到衙门去的。”张老道:“他就是被盗落水,到此借烘烘衣服,实是不知情的。”钱二道:“不相干,你自到当官去讲。”不由分说,拖了他就走。张老着了急,便叫道:“二位不要罗唣。

  我家中银子实没有分文,只养得一窝小猪在后头,拿来奉送与二位。不要我到官,感恩不尽!”赵大、钱二还要装腔作势。地方邻舍俱来替他讨情,二人方才应允,叫张老把小猪赶到他们家里去。遂同地方等将岳雷解到巡检司来。

  巡检是个苏州人,如吕名柏青,最是贪赃刁恶之人,听说是捉住了钦犯,连忙坐堂。赵大、钱二同着地方等一齐跪下,票说是:“岳雷在那里买豆腐浆吃,被小的们盘倒,故此协同地保邻里一齐擒获。”巡检道:“既是岳雷,自认不讳,不必审问,且将他锁在后堂。连夜打起一辆囚车来,明日备文起解,你二人再来领赏。”

  又吩咐衙役去传谕各镇百姓:“说我老爷拿了岳雷,十分功劳,朝廷必然加官封爵。

  你们众百姓须要家家送礼物庆贺。”衙役领命,忙忙的去做囚车,将岳雷国了。又分头去传谕百姓,俱纷纷的来送礼不绝。

  再说众弟兄那晚上坟听得人喊马嘶,连忙往后山逃走,到僻静处不见了岳二公子,众人大惊道:“方才二兄弟哭倒在墓旁,必然被人马拿去了!如何是好!诸葛锦道:“列位不必着忙,我早已算定。我等且到乌镇去,决然会着。”众弟兄将信将疑,但都已佩服诸葛锦神算,只得一齐回转店中,取了行李,辞别了王德,连夜望乌镇而来。

  到得镇上,已是申牌时分。众人腹中饥饿,走进一个饭店来吃饭。但见市镇上来来往往,也有拿着盒子的,也有捧着酒果的,甚是热闹。诸葛锦便问店小二道:“今日这镇上有甚事情,这等热闹?”小二答道:“只因本镇巡检吕老爷拿住了一个钦犯,叫做岳雷,要镇上人家送礼庆贺,故此热闹。”诸葛锦道:“原来为此!

  那巡检是我们的乡亲,也该去贺贺才是。”便摸出了五六锭银子,替店家回了一个封筒封好了,算还了饭钱,跟着众人来到巡检衙门。

  那巡检正坐在堂上,看着两个书吏收礼登簿。诸葛锦等六人跟了百姓竟到堂上,见了巡检,深深作揖,送上贺礼。韩起龙道:“我们六人俱是外路商人,在此经过。

  听得老爷捉了岳雷,解上京师,老爷定然荣升,故此凑得些贺礼,特来叩贺叩贺。

  但是商人们听路人传闻,说是那个岳雷脑后有一只眼睛,不知果然否?”那巡检一眼见那礼物沉重,好生欢喜,便道:“难得你们好意!一个人那里脑后有眼的?岂不是妖怪?就国在后堂,列位何不进去看看?倒是个好人品!”六个人七张八嘴道:“既是老爷叫我们看,也让我们见识见识,极好的了。”

  巡检就叫衙役:“领他六位进去,看看就出来,不许众人进去罗唣。”那六个弟兄那里等他说完,遂一齐拥到后堂,叫声:“岳雷在那里?”岳雷看见众弟兄俱来,便高声道:“在这里!”便把双足一蹬,囚车已散,将手铐扭断!众弟兄各去抢根排棍竹片,乱打出堂来。只见:双拳起处云雷吼,飞脚来时风雨惊。那吕巡检见不是头,慌忙要躲时,早被欧阳从善提起案上签筒,望他头上一下,可怜吕巡检贺礼不曾收用分文,早已脑浆迸裂,死于地下。众书办衙役,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,四散飞跑!

  众弟兄打出巡检衙门来,那些市镇上人那个肯出头惹祸,况又正恨着吕巡检贪污,不愿替他出力。趁着天已黑将下来,家家把门关上,由他七个人毫无阻挡,安然冲出市镇逃走。走了二十余里,天已昏黑,举眼一望,七个人齐叫一声:“苦!”

  原来前面白茫茫,一带汪洋!来到这个所在,不是天尽头,却是地绝处。真个是:茫茫大海无边岸,渺渺天涯无尽头。不知众弟兄怎生脱离此难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

  第六十六回 牛公子直言触父柴娘娘恩义待仇诗曰:不念旧恶怨自稀,福有根源祸有基。能移怨恨为恩德,千古贤名柴桂妻。

  且说众弟兄急急忙忙走到这个所在,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,原来是太湖边上。

  天又昏黑,又无船只,好不惊慌!只得沿着湖边一路下来,见几株绿杨树下系着四五只渔船,前面又有几只大官船。那弟兄七人走近船边,诸葛锦叫道:“驾长,我们是临安下来,要往京回去的。贪走了几里路,无处歇宿,烦你渡我们过湖,多将银钱送你。”那渔翁道:“天色晚了,过不得湖。”岳雷道:“天既昏黑,又无宿店,没奈何,就借你船里坐坐,等到天明罢!”渔翁道:“我们船不便。”用手一指道:“你再走去,不到半里路,这一带林子里有个湖山庙,倒可借宿得一宵。”

  岳雷谢了,就同众人到得林子内一看,果然有个古庙。旁边还有一二十间草房,俱是渔房住家之所。诸葛锦道:“你们且站着,待我先去说明了,休得大惊小怪。”

  众人依言,就在树林下立着。诸葛锦走到庙前,把门敲了三下。里边走出一个老道来,开门问道:“是那个?”诸葛锦深深作了一揖,说道:“小可弟兄们自临安买卖回来,贪赶路程,失了宿头,特来借宿一夜,明日过湖,望乞方便!”那老道人道:“这个不妨!但是荒凉地面,诚恐亵慢。”诸葛锦道:“说那里话!打扰已是不当了!”把手一招,弟兄们一齐进庙,各各与老道人见礼。

  忽然,殿后边走出一个人来,将众人细细一看,对岳雷道:“这位官人,可是岳二公子么?”岳雷道:“我是姓张,不晓得什么岳二公子。”那人道:“二公子,你不要瞒我,我非别人,乃是元帅的家将王明。一同四个人,随了大老爷进京。到得平江就被校尉拿了,把王横砍死,我们四人各自逃难。我到此间恰遇着我那哥哥,就以此庙里安身。我今日在镇上买办香纸,听得吕巡检拿住二公子,明日解上临安,因此我纠合众人驾着渔船,专等他来时抢劫。你的相貌宛然与大公子一般,况且图形上一些不差。不知二公子为何到此?”岳雷听了,不觉两泪交流,便把前后事情细细说明。王明便道:“二公子且免悲伤!现今秦桧又差冯孝往府中抄没家私,装着几船,今日正泊在这里过夜。我们想个方法,叫那奸臣不得受用我们的东西方好。”

  众人听了,俱各大怒道:“我们就去把那些狗奴杀个干净!”诸葛锦道:“不必莽撞!我们只消如此如此,万无一失。”众人大喜,各人准备。王明端正夜膳,与众人饱食一顿。

  挨至二更时分,来至湖边。王明照会小船上渔人,将引火之物搬上小船。一齐摇至大船边,轻轻的将船缆砍断,慢慢的拖至湖心。将引火之物点着,抛上大船,趁着湖风,尽皆烧着。可怜满船之人走头无路,有的跳出火中,也落在湖内淹死。

  众人立在小船上面,看得好不快活。牛通道:“妙呵!如今是火德星君拿去送与海龙王了。”看看船已烧完,众人方才摇回岸来。那冯孝死在船中,尸骨葬于湖内。

  也是附助奸臣、陷害忠良的报应。明日,地方官免不得写本申奏朝廷,行文缉拿。

  且按下不表。

  且说众弟兄回转庙中,已是五更将荆宗良道:“如今坟已上了,冯忠淹死了,冯孝烧死了。二弟还是往那里去好?”岳雷道:“我母亲、兄弟等一门家属俱流住云南,未卜生死。我意下竟往云南去探问,何如?”牛通道:“二兄弟既是要往云南,我们众人都一齐同去罢!”诸葛锦道:“不可造次!此去云南甚远,况且二兄弟画影图形,捉拿甚紧,如何去得?我前日一路来时,闻得人传说:‘牛皋叔叔在太行山上聚有数千人马,官兵不敢征剿。’我们不如前往太行山,向牛叔叔那里借些人马,往云南去探望伯母,方为万全。”牛通道:“吓!我一向不知他在何处。

  原来依旧在那里做强盗,快活受用!待我前去问他,为什么不领兵与岳伯父报仇!”

  当时众人议定了主意。王明便去杀了两口猪,宰些鸡鹅之类,煮得熟了,烫起酒来,大家吃得醉饱了。

  天色渐明,王明将众弟兄的行李搬上小船。另将一船,把向日收得岳元帅那匹白玉驹并那口宝剑,送还岳雷,物归故主。众人上船渡过太湖,直到宜兴地方上岸。

  王明拜别了二公子,仍旧回太湖去了。这里弟兄七个把那行李一总拴缚在马上,一齐步行。不敢出京口旧路,远远的转到建康过江,望太行山一路而来。

  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一日,来到太行山下,只听得一棒锣声,走出二三十喽罗拦住,叫道:“快拿出买路钱来!”牛通上前大喝一声:“该死的狗强盗!快快上山去叫牛皋来见太岁。若是迟延,叫你这狗强盗一窝儿都要死!”喽罗大怒,骂道:“黄毛野贼,如此可恶!”方欲动手,岳雷上前道:“休得动手!我乃岳雷,特来投奔大王的,相烦通报!”那些喽罗听得说是岳雷,便道:“原来是二公子!

  大王日日想念,差人各处打听,并无消息。今日来得恰好!”就飞奔上山通报。牛皋大喜,随同了施全、张显、王贵、赵云、梁兴、吉青、周青一齐下山迎接。岳雷和众人相见过了,一同上山来到分金亭上,各各通名见礼。牛皋便问起从前一向事情。岳雷将一门拿至临安,幸得梁夫人解救发往云南,又将上坟许多苦楚说了一遍。

  牛皋听了,大哭起来。牛通怒哄哄的立起身走上来,指着牛皋大喝道:“牛皋!你不思量替岳伯父报仇,反在此做强盗快活,叫岳二哥受了许多苦楚!今日还假惺惺哭什么?”牛皋被儿子数说了这几句,对二公子道:“当初你父亲在日,常对我说:‘孝顺还生孝顺子,忤逆还生忤逆儿。’今日果应其言!”岳雷道:“侄儿欲往云南去探望母亲,因路上难走,欲向叔父借兵几千前去,不知可否?”牛皋道:“我们正有此心。贤侄且暂留几日,待我打造白盔白甲,起兵前去便了。”一面吩咐安排酒席,款待他众弟兄。饮至更深方散,送往两边各寨内安歇,不提。

  且说岳太夫人一门家眷,跟着四个解官、二十四名解差,一路往云南进发。一日,已到南宁地方。那南宁当初来朝却叫做“南宁州”,就是柴王的封疆。自从柴桂在东京教场中被岳爷挑死,他的儿子柴排福就荫袭了梁王封号,镇守南宁。因得了秦桧的书信,晓得岳氏一门到云南必由此经过,叫他报杀父之仇,那柴排福就领兵出铁炉关,在那巴龙山上把住,差人一路探听消息。那日,岳太夫人到了巴龙山下,见一派荒凉地面,又无宿店,只得打下营寨,埋锅造饭。那探子连忙报上巴龙山。

  柴排福听报,就上马提刀,带了人马飞奔下山,直至营前,大声喊道:“谁来见我!”这边家将慌忙进来通报,岳太夫人好不惊慌。张英道:“太夫人放心,待小人去问他。”太夫人道:“须要小心!”张英遂提棍出营,但见那小柴王头戴双凤翅紫金盔,身穿锁子狻猊甲;外罩一件大红镶龙袍,腰间束一条闪龙黄金带;坐下一匹白玉嘶风马,手抡金背大砍刀。年纪只得二十上下,生得来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。张英把手中浑铁棍一摆道:“这位将军,到来何干?”柴排福道:“岳飞与孤家有杀父之仇,今日狭路相逢,要报昔日武场之恨!你们一门男女,休想要再活一个。你是他家何人,敢来问我?”张英道:“我乃濠梁总兵张保之子张英是也!

  我家元帅被奸臣陷害,已死于非命,又将家眷充发云南。就有仇怨,也可释了!望王爷放一条路,让我们过去罢!”柴王道:“胡说!杀父之仇如何肯罢?你既姓张,不是岳家亲丁,快把岳家一门送出,孤家便饶你。不然,也难逃一命!”张英大怒道:“你这狗头!我老爷好好对你说,你不肯听我。不要走,吃我一棍!”便抡起浑铁棍打来,柴王举刀来迎。一个刀如恶龙奔海,一个棍似猛虎离山,刀来棍格,棍去刀迎,来来往往,战了百十来个回合。张英的棍,只望下三路打;柴王的刀,在马上望下砍,十分费力。两人又战了几合,看看日已沉西,柴王喝道:“天色已晚,孤家要去用饭了,明日来取你的命罢!”张英道:“且饶你多活一宵。”柴王回马上山。张英回身进寨,夫人便问道:“却与何人交战这一日?”张英道:“是柴佳之子。因当年先大老爷在武场中,将他的父亲挑死,如今他袭了王位,要报前仇。小人与他战了一日,未分胜负,约定明日再定输赢。”岳夫人听了,十分悲切。

  到了次日,柴王领了人马,又到营前讨战。张英带了家将出营,也不答话,交手就战。正是棋逢敌手,又战了百十合。柴王把手一招,三百人马一齐上来捉张英。

  这里众家将亦各上前敌住,混杀一常张英一棍,正打着柴王坐的马腿上,那马跳将起来,把柴王掀在地下。张英正待举棍打来,幸得柴王人多,抢得快,败回上山。

  柴王坐下喘息定了,便吩咐众军士小心牢守:“待孤家回府去,多点人马,出关拿他。”众军得令,守定铁炉关,不与交战。

  柴王飞骑进关,回转王府。来至后殿,老娘娘正坐在殿中,便问:“我儿,你两日出关,与何人交战,今日才回?”柴王道:“母亲!昔日父王在东京抢夺状元,却被岳飞挑死,至今尚未报仇。不意天网恢恢,岳飞被朝廷处死,将他一门老小流徙云南。孩儿蒙秦丞相书来,叫孩儿将他一门杀尽,以报父王之仇。如今已到关外,孩儿与他战了两日,未分胜败。因此回来多点人马出关,明日务要擒他!”那柴娘娘听了,便道:“我儿,不可听信好臣言语,恩将仇报!”柴王道:“母亲差矣!

  岳家与孩儿有杀父之仇,不共戴天,怎么母亲反说恩将仇报!”娘娘道:“吾儿当初年幼,不知其细。你父亲乃一家藩王,为何去大就小,反去抢夺状元?乃是误听了金刀王善之语,假意以夺状元为名,实是要抢宋室江山。所以你父死后,王善起兵谋反,全军尽没。你父亲在教场中以势逼他,岳飞再三不肯。况当日倘然做出叛君大逆的事来,你父与王善一样,你我的身命亦不能保,怎得个世袭王位,与国同休?况我闻得岳飞一生为国为民,忠孝两全。那秦桧奸贼欺君误国,将他父子谋害,又写书来叫你害他一门性命。你若依附奸臣,岂不骂名万代么!”柴王道:“孩儿原晓得秦桧是奸臣,因为要报父仇,故尔要杀他。若非母亲之言,险些误害忠良!”

  娘娘道:“我儿明日可请岳夫人进关,与我相见。”柴王道:“谨依慈命。”当晚无话。

  次日,柴王出关,单人独骑,来至营前,对家将道:“孤家奉娘娘之命,特来请岳夫人到府中相会。”家将进来禀知夫人。众人齐道:“太太不可听他!那奸王因两日战张英不下,设计来骗太太。太太苦去,必受其害!”太太道:“我此来乃奉旨的,拚却一死,以成先夫之名罢了!”众家将那里肯放岳夫人出去。正在议论纷纷,忽见解军来报道:“柴老娘娘亲自驾车来到,特来报知。”岳夫人听了,慌忙出营。一众家将跟着张英,左右扶着岳夫人出营来。恰好柴王扶着柴娘娘下车,岳夫人连忙跪下,口称:“罪妇李氏,不知娘娘驾临,未得远迎,望乞恕罪!”柴娘娘慌忙双手扶起道:“小儿误听奸臣之言,惊犯夫人,特命他来迎请到敝府请罪!

  恐夫人见疑,为此亲自来迎。就请同行,切勿推却!”岳夫人道:“既蒙恩德,不记前仇,已属万幸,焉敢有屈凤驾来临?罪难言尽!”柴娘娘道:“你们忠义之门,休如此说。”就挽了岳夫人的手,一同上车。又令柴王同各位公子、男妇人等,一齐拔营进关。

  来到王府,柴王同众公子在前殿相见。柴娘娘自同岳太太、巩氏夫人进后殿见礼,分宾主坐下。柴娘娘将秦桧写书来叫柴王报仇之事细说了一遍,岳夫人再三称谢。柴娘娘又问:“岳元帅如何被奸臣陷害?”岳夫人将受屈之事细说一番。柴娘娘听了,也不觉心酸起来。不一时,筵席摆完了,请岳夫人、巩氏夫人入席。柴王另同各位小爷,另在百花亭饮宴。柴娘娘饮酒中间,与岳夫人说得投机,便道:“妾身久慕夫人阃范,天幸相逢,欲与结为姊妹,不知允否?”岳夫人道:“娘娘乃金枝玉叶,罪妇怎敢仰攀!”柴娘娘道:“夫人何出此言?”随叫侍女们去摆起香案来,两人对天结拜。柴娘娘年长为姊,岳夫人为妹。又唤柴王来拜了姨母。众小爷亦各来拜了柴娘娘。重新入席饮酒,直至更深方散。打扫寝室,送岳夫人婆媳安歇。众家将解官等,自有那柴王的家将们料理他们,在外厢安置。

  到了次日,柴王来禀岳夫人道:“姨母往云南去,必定要由三关经过。镇南关总兵名黑虎、平南关总兵巴云、尽南关总兵石山,俱受秦桧嘱托,要谋害姨母。况一路上高山峻岭,甚是难走。姨母不如且住在这里,待侄儿将些金银买嘱解官,叫地方官起个回文,进京复命便了。”岳夫人道:“多蒙贤侄盛情,感激非小!但先夫、小儿既已尽忠,老身何敢偷生背旨!凭着三关谋害,老身死后,也好相见先夫于九泉之下也!”柴娘娘道:“既是贤妹立意要去,待愚姊亲自送你到云南便了。”

  岳夫人道:“妾身身犯国法,理所当然,怎敢劳贤姊长途跋涉?决难从命。”柴娘娘道:“贤妹不知,此去三关,有愚姊相送,方保无虞。不然,徒死于奸臣之手,亦所不甘!”柴王道:“母亲若去,孩儿情愿一同到彼。看看那里民情风俗,也不枉了在此封藩立国。”柴娘娘大喜道:“如此更妙了!你可即去端整。”柴王领命,来到殿上齐集众将,吩咐各去分头紧守关隘。一面准备车马,点齐家将。

  到次日,一齐往云南进发。一路上早行夜宿,非止一日。那三关总兵虽接了秦桧来书欲要谋害,无奈柴王母子亲自护送,怎敢动手?一路平安。直到了云南,解官将文书并秦桧的谕帖交与土官朱致。那朱致备了回文,并回复秦桧的禀帖,另备盘费仪礼,打发解官解差回京。然后升堂点名,从岳夫人起,一路点到巩氏夫人。

  朱致见他年轻貌美,便吩咐道:“李氏、洪氏、岳霆、岳霖、岳震、岳申、岳甫、张英等,俱在外面安插。巩氏着他进行伏侍我老爷。”巩氏道:“胡说!妾身虽然犯罪,也是朝廷命妇,奉旨流到此间为民,并非奴隶可比。大人岂可出此无礼之言!”

  朱致道:“人无下贱,下贱自生。秦太师有书叫我害你一门,我心不安,故此叫你进来伏侍我。你一家性命俱在我手掌之中,反如此不中抬举?快快进去!”巩氏夫人大怒道:“我岳氏一门忠孝节义,岂肯受你这狗官之辱?罢,罢,罢!今既到此间,身不由主,拚着这条命罢!”就望着那堂阶台上一头撞去。正是:可怜红粉多娇妇,化作南柯梦里人!不知巩氏夫人的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